407 程门旧事(四)_师姐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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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7 程门旧事(四)

  关于自己的过往,杨夕全部的了解都全来自于睡梦中缠绵不去的心魔。她记得邓远之,记得他们曾经不打不相识,携手组团儿狼狈地流窜过数十个修者之城,也记得邓远之亲手教会她掌心阵,并肩作战被岩山秘境与一波又一波层出不穷的敌人杀的片甲不留。

  但她并不是真正记得。以旁观者的视角,看戏一样在心魔中倏忽过自己的前半生,她并不记得“戏里”的杨小驴子在与老远子一起并肩之时,内心中那一刻也不曾放下过的,深深的警惕。

  不打不相识。

  尽管他们后来相识了,可毕竟他们曾经打过。

  邓远之曾经想杀她。

  因为她挡路。

  恢复意识的时候,感知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涌上来,杨夕仍然被符文束缚在原地。

  眼前由一片昏暗,渐渐的恢复了光明。

  在她失去意识的这一段时间里,程思成已经彻底落入了邓远之的手中。

  想想也知道,杨夕也是用过这个篡改时间的阵法的。整座阵中除了阵法的主人,其他人都会被魇在梦里,肉身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映入眼帘的,邓远之手中掐着一个巴掌大的金色小人儿——那小人儿五官精致、容貌昳丽,与程思成一个模子刻出来—当是他的元婴。

  邓远之的脚下,先前被当作人质的程十四人事不知的翻倒在地上,似乎没有被精心对待,半边雪白的脸上都是在沙土上划出来的血痕。所幸胸口微微起伏,性命看起来尚无大碍。

  而原本被程思成夺舍的程十九,伏倒在草丛里已经凉了。

  丹田处一个恐怖的破洞,血迹凝结在满地蒿草上,触目惊醒的一片红红绿绿,鲜艳夺目。

  杨夕心中倏地一紧。

  程思成的元婴被邓远之抓在手中,惊恐的尖叫:“你要干什么?”

  邓远之不知用什么手段钳制住了程思成,用一种近乎血腥的语气开口:“干什么?找你报仇啊。”

  那元婴听见报仇二字,反而惊得停下了挣扎,似乎恐惧得已经不会动了。

  “你是谁……”

  区区三个字,便戛然而止,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那小人儿秀美的眼睛猛地突出出来。

  邓远之呵呵地笑起来,笑声阴凉地从胸腔里传出来,仿佛那里面装着整个地狱。

  “你毁了我的修为,占了我的身份,夺了我的家财,最后还借着我的人脉筑了基,杀光了我的兄弟。你那些欺世盗名的大道体悟也都是我教给你的,甚至昆仑五代墓葬的入口也是我找到的。

  “天才?你一介凡夫俗子冒充了六十年天才,很累的吧?所以你在白允浪面前,才会那么容易就放弃了。所以亲生女儿冒出来喊你一声,你毫不犹豫的就夺了她的舍。我真是一点都不意外,你这欺软怕硬的畜生。你惯常都只会谋害那些信任你的人……”

  程思成惊骇到极致反而一片麻木,恍惚地发出了一声呢喃:“你竟然真的回来了……阿成……”

  邓远之从手上扯下那枚曾在炎山秘境中惊艳了一方的墨色手环,摔在地上。

  “我的好大哥,轮回池呵,真是好宝贝,好计划……血海魔域里载沉载浮六十年,我曾经也几乎以为自己回不来了,在一次次轮回之中消磨了神智,最后真的沦为一只魔……所幸,苍天见怜!”

  杨夕整个人僵在原地,完全懵了。

  觉得要么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要么是脑子出了问题,不然这老远子和程家主说的话,她怎么半句也听不懂呢?

  然而邓远之不知是不是压抑得太深太久,竟是凉凉的笑着,一句句挖苦落在手中的仇人。

  直到杨夕把这一切的前因后果,理清了大半。

  所有狗血大戏的最初,都有一个平凡而美好的开端。

  比如,八名自负才华的青年散修,因为意气相投而结为金兰,相约要干一番大事业。

  世界博大,天才辈出。以四巨头为首的修仙门派,虽然垄断了整个修仙界的大半江山,却也并不能收拢这世上全部的人才。民间一直常有惊才绝艳的年轻人,或者不愿受束缚,或者未曾寻到认同的理念,又或者是单纯的野心极大想要开山立派。

  恃才傲物,是年轻人的特权。

  这八名青年中的确才华横溢,体悟大道、贯通真理,机缘气运各有所长。其中的老二程氏公子,更是出身豪门,家藏重宝,过目不忘尤擅典籍,竟然机缘巧合之下,被他从故纸堆中扒出了昆仑五代墓葬可能藏匿的真实地点——大行王朝仙来镇。

  如果一切顺利的发展下去,这如日中天的八个人,开山立派什么的未必不能为之。

  当时这八个人经过商量,并不打算把这墓葬归还昆仑,而是决定私吞。

  他们认为这五代墓葬虽然挂名昆仑,却跟现在的那一个昆仑没有屁点关系,谁找到就是谁的。实在觉得对不住当年牺牲的五代昆仑,大不了他们八个人创立的门派也叫昆仑好了,可以跟现在的那个没有墓葬的假昆仑打对台,没准若干年后还能把那个昆仑给并了。

  持才傲物嘛,没什么不敢想的,大毅力大气魄,三两千年的昆仑剑派也没什么就不敢一战的。

  然而重利熏人心,如此惊人的一笔财富,终于在八人之中催生出了一个叛徒。

  这叛徒也非了了之辈,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居然得到了一块传说中的轮回池碎片。

  他把这块碎片交给了程二公子。

  程二公子嗜好所有惊世骇俗的研究,奉若至宝。

  不久之后,这位程公子滴血认主,亲身试验了这块碎片。

  而后,程公子与这块碎片一起消失了。

  接下来便是整整六十年的血海沉沦,朝生暮死。魔那种东西,只靠本能吃和被吃,真的可以算一种生灵么?程公子不知道。程公子只知道自己被吃过几千几万次,又吃了周围的魔更多次。吃得几乎快要忘了自己是个人,唯有一线不甘心的恨意,苦苦支撑着残存的丁点理智。

  六十年后。

  程公子终于在血海魔域里挣出一条命来,杀开血路,重回人间。

  却发现人间早已物是人非,昔日兄弟都被叛徒干死完了,五代墓葬所在的仙来镇上,多了一个与自己同名同姓的筑基修士,开枝散叶,繁衍家族。程公子以仆役身份混进其中,见到的所谓家主赫然顶着自己当年的脸,好端端意气风发。

  好一场处心积虑的鬼蜮阴谋。

  真真是肝肠寸断,往事如刀。

  然而仇敌就在眼前,如今的程公子却并没有本事手刃仇人。程公子本不善战,何况血海沉沦六十年大伤根本。

  于是私下引来江湖黑手,企图借乱象灭了仇人。

  不成。

  另有一计,把墓葬消息带往六代昆仑,借六代昆仑之手复仇。

  杨夕听得如遭雷击,魂飞天外。

  原来邓远之才是真正的程思成,原来那个把自己修成了僵尸的程家主其实是邓远之的义兄。原来老远子夺舍之前不是个魔修,他,或者说轮回后的它竟然是一头真魔。

  杨夕在昆仑的山河博览课上,见识过真魔那种东西——那位魔修师父为求生动,亲身去血海魔域的边缘抓了一头回来演示——那东西几乎看不出是智慧生物,远看一团黑烟,触之如同水母,只对恐惧、杀戮等阴暗的情绪有些许反应——扑上去吞了,或者扑上去纠缠不休直到被剁碎为止。

  杨夕一身淋漓的冷汗从背后沁出来,只觉得老远子这苦大仇深的过往,比邢铭邢师叔逊色的也只有时间短了一点。

  可邢师叔成魃的经历,是只要砍够了足够的活人,自然就能恢复神智的。

  而老远子……不,我们现在或许应该叫他程思成,到底是用了多大的毅力,才能寄身于那样的躯体之中,而没有失了神智,竟然还能借夺舍之法逃出升天。

  而更令杨夕感到毛骨悚然的是,昔日亡客盟找上程家,那傀儡师屠灭仙来镇程氏满门,甚至自己成为五代守墓人把墓葬讯息带回昆仑。虽然有些不可控的意外,打乱了邓远之的布置,却是桩桩件件的背后,都能隐隐看到邓远之推波助澜的手笔。

  杨夕惊骇地抬头看向邓远之,只觉得那张看似平静的面孔之下,满满的都是深不可测。

  那近于苛刻的防人之心,那结果至上的凉薄性情,过目不忘的才华却甘居人仆,甚至那种总像是处心积虑憋个大招儿的阴狠劲儿,一下子便全都有了解释。

  “天呐……”杨夕怔怔地,发不出其他声音。

  邓远之掂量着手中的元婴,目光定在虚无的远处:“只是我还有三件事,想不通透,还请大哥为我解惑。说得清楚,我可以考虑用轮回池送你往生,虽然你要受我当年受过的诸般苦楚,但既然我能活着回来,你元婴之身或许也是有机会的。如果说不清楚,那我现在现在就用噬魔之法吞了你,一样能得到我要的答案。”

  那元婴定了定神,明知道往生成魔是更残忍的报复,但如他们这样的虎狼心智,仍然是想求一条活路的。

  惨笑一声:“你问吧。”

  邓远之道:“头一件,我阅遍典籍,走过魔界,甚至吞噬了无数煞魔上古的记忆,方才确定轮回池乃是一件强大法宝,断人功德择定六道,却是需要配合生死簿使用。大哥你当年并无我这等讯息之便,到底是如何得知到手的这一块轮回池,对应的只有魔界一道?入者成魔?”

  那元婴虚弱应道:“我使人试过,碎片险些丢在血海魔域拿不回来。”

  “原来是我自负聪明,惯用推理,竟忘了你是畜生了。”邓远之极淡定地点了点头,又问,“离了我,你并没有能力解开五代墓葬,所以根本不可能害了我再去独吞其中财富。我当时对几个兄弟也并非全无戒心,正是笃定了此事离不了我,才敢宣之于口。可你到底是被什么鬼迷了心窍,竟然害我性命?”

  元婴惨笑一声:“我本就不欲独吞墓葬,甚至我根本不赞同我等八人私吞墓葬。五代昆仑因何灭派?还不是怀璧其罪,天下图之。那样昌盛的一个门派尚且守不住,你们何以觉得只有我们八个小子,仗着有几分天赋便能守住?只怕唯有招祸横死的下场。我本是想,把墓葬献给昆仑剑派,为我们八人换一个前程,可你们竟都不肯……”

  邓远之低骂:“出息!”

  顿了一顿,又问:“这话说也有六十年了,你为何又没换?”

  元婴摇头惨笑:“你前脚消失,后脚便有程氏族人找上门来,我得罪不起程家,又糊弄不过,只有夺舍成你勉强应对。后来借你机缘,救了昆仑白断刃,才发现昆仑修士竟真如传说中一般黑白分明……”

  邓远之道:“你做梦都没想到,其实是你所遇非人。昆仑有教无类,并不追究弟子曾有夺舍之过。”

  那元婴对邓远之的话没有太大反应,而是怔怔地张着一双秀目:“六十年太久了,久到我几乎相信了自己就是程思成,以为自己也有解开墓葬的一天……”

  而他也几乎成功了。

  邓远之冷笑一声:“终究抵不过一个贪字。”

  元婴不再解释了。

  邓远之这时才微微转脸,轻轻的扫了一眼杨夕。

  杨夕心中一跳。

  邓远之的声音,顺着清风在一片残垣断壁中化开:“最后一个问题,五代墓葬中的典籍,你究竟得到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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