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9 黄泉往事(六)_师姐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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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9 黄泉往事(六)

  突然被揭开了谜底的隐秘往事,打断了场景重现的继续进行。

  事件的核心人物,昆仑高堂主没有涕泪横流,也没有大吵大闹,端坐在椅子上像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山。

  可只要不是智障的人,看一眼他此时僵硬的双瞳,便会知道什么叫作雪崩。

  白允浪把高胜寒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前,像个真正的兄长那样轻拍他的后背。

  “别想,什么都别想,起码你救了我和邢铭……”

  高胜寒的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不一会儿,白允浪胸前的衣襟就无声地湿了一片。

  邢铭沉默地站在他们身边,眼中浓郁的黑雾弥漫不散,看不见眼白。

  昆仑一直流传着一个隐秘的传言,说高胜寒小时候是个哭包,哭起来江河泛滥,海湖失色,偏他还不承认,非说自己是风流眼。杨夕一直是不信的。

  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那个传说中感性顽皮的高小四儿,到如今不近人情的刑堂堂主,中间隔了多少署九天寒,月圆月满。

  杨夕垂下眼睛,看了看自己的皱纹堆叠的手背,她觉得她能理解高堂主。

  地宫的中央,引雷柱上雪亮电光兹兹作响,导入地下的雷电激得合金柱子闪光发亮。

  花绍棠、苏兰舟、与仙灵宫众人围着柱子而立。

  “此地昆仑先后派人探索了三趟,第一趟是邢铭他们年轻时候小打小闹,第二趟是按照秘境开荒的正规探索布置的人手,带队的是我徒弟。”

  说话的是昆仑精修土豆长老,这个老丑矮胖子观之其貌不扬,存在感低下,一身土黄色宽松的衫子套在身上,麻袋一样不修边幅。

  然而冲着他能硬抗地火的能耐,小小露一手在场就没人敢低看了他。知道这是个异人,修为或许不是登峰造极,名声或许不显,但身负绝活儿,无可替代。

  修真界这种人不算少,绝活儿不一样,但放哪儿都是个宝贝,就像昆仑南宫狗蛋,战场上一撒,方圆十里的不死金身,哪儿有硬仗哪儿有他,随行护卫的剑修永远好几百。

  又像现在似乎归了经世门的沈从容,现都知道重生者时战机,狠辣果决生生算死了自己,死前把沈从容安排进了经世门。想必也是有什么后手,所以算师门这种逆天的存在,忽然归附了经世门,各派也还都观望着没有异动。而向来不站队的算师门,沈从容却也还安稳地在经世门没走。

  仙灵宫此番到来的大多是青壮一辈,方沉鱼先屈膝福了一福,做足了世俗小辈礼数。

  方才问道:“不知结果如何?”

  土豆长老砸了砸嘴,似是勾起了什么往事。最终却没开口放出什么感慨,只面沉如水地给了四个字:“全军覆没。”

  此言一出,仙灵宫一方连同依附过来的离幻天俱都神色变幻不定。

  刚才心魔幻境中所见所闻,已让他们感到事情棘手。

  然而高胜寒、邢铭、白允浪毕竟是活生生地回来了,并且这么些年能跑能撂地在众人眼前晃荡。

  所以他们本觉得,这棘手应当还有限。

  但是,全军覆没……

  并且是秘境开荒的正规队伍,也就是跟三年前进入炼狱图的人数一样多,有且至少有同等数量的高手。

  土豆长老看着高胜寒的方向,神色复杂地叹道:“所以,小四儿真的做得很好了。”

  “三年前,我亲自去了一趟。”然后,花绍棠又给众人紧绷的神经,添上了最后一根稻草,“时间是五代墓葬开山之前,我倒是知道自己怎么出来的,回过神儿的时候背后是忘川重水,我刚从虚空裂隙中出来。”

  花绍棠神色略微阴沉,“但是进去之后,发生过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无。”

  第一次闻听的仙灵宫、离幻天众人,连同沈从容和苏不笑在内,所有人互相对视。

  心里都清楚,如果花绍棠这个级别的进去也是这结果,那恐怕任何人都无法把记忆从那鬼蜮中带出来,就是大概率事件了。

  而那处空间若真是消失了十几万年的地府,这保密措施简直是天衣无缝。无妄海下,曾经一探究竟的修士绝不会少了,至少昆仑不会是这些年来第一个下去的门派,当年的高胜寒也绝不会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好奇心英雄气作祟的熊孩子。

  只是那地方本就大多数人有进无出,而出来的人也根本不记得见过什么。

  所以才一直没有暴露。

  而此种现象大约刚好可以解释,为何无妄海附近的民间有传闻,说那下面有黄泉地府。却没有人能说出个确切的证据。

  天下散修何其多,好奇心旺盛的冒险家亦不少。更别说无妄海边并非没有生民。

  有人误闯,甚或无数人误闯其中,又侥幸逃得性命归来,总结自己的失忆症状,才有流言传开。

  想通了其中关节,离幻天太上长老夏千紫露出几许恍然:“这世间之事,还真是空穴不来风。”

  偌大一座鬼城,或许还是地府中枢的所在,静静沉眠于地下十几万年。困扰了无数代鬼修、佛修的秘辛,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沉鱼和沈从容的目光相撞,不约而同的望向了仍然稳坐地宫白玉台的杨夕。

  隔着面具,杨夕察觉到了他二人的目光,以及紧接着望过来的其他人。

  坦然受之,“可以继续了吗?”

  沈从容默了一瞬,忽然出头插嘴:“丫头,容我问一句,这些场景是何人授你?可不可靠?”

  他们在杨夕心魔中看到的那些场景,想也知道不会是杨夕本人的经历。

  杨夕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天机不可泄露,先生当比我更清楚,我若说得出来,说得清楚,何必还兜这么一大圈,搭上先生的老巢,造梦给你们看。”

  沈从容脸色不定,眉头蹙着,又道:“这鬼城酆都十几万年不曾现世,我不知里面的蹊跷是不是只有一个失忆,但显然是封锁得相当严密的。你是如何把这些信息带出来?”

  算师门常年跟天机打交道,有些事他即使没有亲身经历过,但是比旁人更熟悉那隐约的边界。

  杨夕此时的行为,似乎是突破了天道的那条隐约的边儿。

  杨夕仰起头,看了看大殿的金顶。

  象征着天幕的金顶上,镶嵌着无数璀璨的明珠,预示着闪烁的星辰。算师门是真的不差钱,每一颗明珠都价比千金。

  然而明珠太多,让人咋一眼望去,并不能记住那一颗更亮些。

  “当然不会是……我想到的办法。”杨夕的语气平稳,神色中却有怅然。

  为那些曾经耀眼闪烁过,却无人铭记的星星们。

  这座大殿内的人们,此时并不能理解杨夕忽然的怅然是从何而来。

  在沈从容沈算师看来,往大里说地府有可能就要重现世间了,几十万年来的头等大事。甚至比天羽皇朝一统天下,门道一代养出来两位魔尊,都还要更震动修真界。

  相比之下,什么蓬莱叛变点杀三大派,云氏祸心私养海怪,都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而往小了说,往小了说……

  虽然不知为何,杨夕头上扣了张面具。

  但是就那暴露出来的满头华发,那脆弱泛着浊黄的发丝,绝不可能是一脑袋少白头。

  人要多少岁才能满头青丝变霜雪?连一点斑驳的杂色都没有……

  姑娘啊,你分明都已经快老死了。

  哭都来不及,还有那工夫惆怅?

  直到轮回池那绚丽的华光呈现在众人面前的眼前的时候,他们才终于懂了。

  杨夕再一次把众人拉入心魔幻境的之后,沈从容跟在花绍棠身边,低声跟后者打着商量。

  “花掌门,既然昆仑这么多人都下过黄泉,只是忘记了。我看,咱们是不是找个神识高手,看能不能把这些记忆复原?”

  沈从容窥着花绍棠的脸色,斟酌着道:“毕竟杨夕能把这些消息带出来,那这里的天道规则,就应该有空子可钻……”

  钻天道的空子,他是专业的。

  但是昆仑这边,他打过交道的都是白允浪、邢铭这一辈,花绍棠那是几千年前的老前辈了,脾气秉性他心里头没谱,不知道是否古板,说这话的时候不免有点心虚。

  花绍棠没反应过来,诧异地看了沈从容一眼:“仙灵宫不是把离幻天带过来了么?昆仑这边,江如令也在。”

  沈从容声音更低了,道:“这位夏长老的水平,怕不是离幻天巅峰时期的最强。而且……小道消息,据说……修真界最会玩儿记忆方面的术法的,也不是离幻天。”

  花绍棠把眼睛从幻境中的酆都城墙上挪下来,放在沈从容脸上,上上下下的来回转圈。

  半晌,“你说陆百川?”

  沈从容不说话,但神色挺坚定。

  之前杨夕跟昆仑之间的事情,闹得挺大,有心人稍微一打听就知道是杨夕的记忆出了问题。

  这种事儿瞒不住,一个挺重要的弟子忽然背叛了师门,又闹出这么一场大事,没个正经理由是没法平息修真界吃瓜群众的深耕精神的。

  而有意思的是,多宝阁作为事件的半个参与者,放出消息宣布仙灵宫前长老陆百川对此事负责。

  是的,多宝阁宣布,陆百川对此事负责。

  很微妙的表态,好像透露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比如陆百川跟多宝阁的关系,比如陆百川跟杨夕的关系,又比如多宝阁对杨夕的态度,甚至陆百川对杨夕的态度……

  以上信息并非在正式场合宣布出来的,而是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吃瓜群众们,信不信的都有。毕竟听起来有点扯,昆仑和仙灵两个涉事门派也都在装死。

  而沈从容恰巧的,知道陆百川疑似杨夕的启蒙师父,就多留了一个心眼。

  然后,当仙灵宫内部发生了一次,莫名其妙的大规模清洗之后,沈从容心里就大致有了猜测。

  如果说陆百川能对杨夕脑子里的记忆随便下手的话,没道理仙灵宫那边的人他就能轻轻放过。

  而陆百川,从表现出来的方方面面,他显然不是一个对他人的生命与尊严,怀有尊重的人。

  沈从容是修真界第一神算,所以他用自己的作弊手段算了一下。结果令人发指。

  陆百川在大约一千年前与仙灵宫没有半毛钱关系。

  陆百川从一年前之前的某个时间点开始,他的气运忽然对仙灵宫的兴衰荣辱有了决定性的作用。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陆百川——假设他真的叫陆百川的话——他是一千年前突然出现在仙灵宫的。

  并且一出现就是,自身气运会左右一个门派起伏的长老。他没经历过做基层弟子的时期,自身气运被门派影响的时期。

  以此为基础,沈从容大胆猜测,这位假设的陆百川,只怕是动了仙灵宫相当多高层的记忆,凭空造出了这么一个长老身份。

  怪不得修真界都传说,这位长老是门内闭关多年,直接突破合道晋升的。他几乎很少参与过修真界的大事……

  修改记忆,这可真是夺造化之功的本事。

  幸好这位“陆长老”似乎并不是什么野心膨胀的角色。

  否则想象一下,世俗国度中,让一国皇帝觉得,自己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儿子……

  或者给多宝阁主的脑袋动一下,让他觉得多宝阁走到今天,是因为背后有一个投资大佬的支持者……

  又或者,给昆仑、仙灵、经世门的头头脑脑们,都来杨夕这么一下子……

  那实是令人不寒而栗的结果。

  即使先前南海大战的时候,陆百川争取仙灵宫弟子的时候,选择的方式也是游说,而没有直接给方沉鱼的脑壳来一下。

  总而言之,沈天算揣测这位“陆长老”实在是修真界第一危险人物,却似乎还有点底线。

  虽然不知道他搅风搅雨,叛来叛去的目的究竟是想做什么,但沈从容觉得,有底线的人就可以争取一下。

  尤其面对地府重现这样的大事,这位……未必是敌人。

  以上,天算沈先生的这些大胆假设,谨慎求证,昆仑掌门花绍棠一条也没想。

  他只想通了两件事,一,陆百川有用,二,陆百川打不过他。

  以及……

  沈从容此时忽然提起陆百川,是否别有用心。

  这最后一条,他还没想太明白。

  花绍棠盯着沈从容看了半晌。

  天下第一剑的目光压力,实在有点大,沈天算被看得心里头有点怵,不知道花掌门这是个什么意思。

  花绍棠把目光移开,重新看向杨夕具现出来的酆都鬼蜮。

  毫无起伏地道:“再看看。”

  沈从容以为自己明白了!

  花掌门的意思是,先把现场看完,再叫陆百川过来。不让他窥探太多信息,又能用上他的手段。

  哦豁,都说妖修脑筋不太灵光,但能当这么多年大派掌门的毕竟不一样,这不挺鸡贼的么……

  但其实聪明人有时候真是想多了。

  作为一个惯打直球,并且仅会打直球的掌门人,花绍棠在自己想不通的事情上,向来谨慎。

  想不通,就先放放。

  宁愿把事儿办差了,也不肯把事儿办砸了,从不轻率决定。

  坐这个位置,他知道自己哪方面不足。所以先捆住自己的手脚,不求有功,但求不辜负昆仑山那几百万弟子,敢信任他这个驽钝的掌门,以命相托……

  再看看,就真的是再等等看。

  如果有道理,没理由只有沈从容一个人想到,邢铭也好、江如令也好、甚至方沉鱼,没道理他们就想不到。

  反正纵使这群人胆子太大,把局面给玩儿脱了,嗯,劈死陆百川也就一剑的事情。

  花绍棠安心了。

  认真地看着杨夕具现出来的场景,面无表情的样子,看起来是十分地高深莫测。

  格外可靠的样子。

  这一次杨夕具现出来的场景,是间隔了一段时间之后。

  画面中的酆都鬼城,依然阴森荒凉,呈现着深埋地下数万年的颓废。

  但是昆仑仅剩的两位留在鬼蜮中的弟子,却有了明显的变化。

  那位活泼飒爽的小师妹,头发散了,衣衫乱了,脸蛋儿脏了。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球上,裹满了猩红的血丝。

  不知道多少天未曾阖眼,警惕着那阴影中可能袭来的危险,守着六师兄毫无知觉的肉身,寸步也不离。

  这是师兄们临走时交待给她的任务,她宁死,也要完成。

  她其实是当年的昆仑八核心中,资质最差的一个,既不十分聪明,也不特别能打。只是因为立过功劳,才能忝列核心。

  在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五师兄、六师兄……他们当中任意一个人在的时候,她都是坚定地做一个拥护师兄们的执行者。

  因为觉得自己拿不了正确的主意,不太敢担责任。

  可是许多天过去了,师兄们一个都没有回来。

  她两手死死攥着六师兄的衣襟,圆睁的杏眼,死死盯着六师兄的的脸,一副拼命思考,随时都会疯掉的样子。

  心魔幻境中的旁观者们,知道这个年轻的女修士,为什么会露出那种背水一战的神情。

  被她两手十指紧紧抓着的昆仑老六,衣裳没有脏,头发也没有乱,他的小师妹把他保护得好极了,没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可是,没有用。

  他开始烂了。

  从指间,到脸蛋。

  睁开时明亮有神的眼睛,此时已经被脓化的□□,鼓胀成两泡黑紫透明的肿包。

  而那高高隆起的腹部,看起来也不像一个活着的男人可以拥有的。

  人们沉默着看见,这位年轻的女剑修,十指颤抖着,爬上了师兄的衣襟。

  她哆嗦着,一点点解开法袍上的盘扣。

  然后,所有人都看见,尸体的腹部,已经被体内腐烂的胀气几乎挤破了。

  那紫黑青黄的颜色,显然已经不是褥疮、尸毒之类的症状可以解释。

  那个活蹦乱跳,有点暴躁的年轻人,就这样没有任何波澜的,静静成了一具尸体。

  离幻天的夏千紫长老,嘶了一声,抬手捂住了嘴。

  “天呐,太可怜了……”

  仙灵宫掌门方沉鱼抬起手来,拍拍夏千紫的肩膀,

  “冷静点,你是一派长老。”

  夏千紫摇摇头,“可是那小姑娘,还不到一百岁吧。这还不如看着师兄被人捅死……”

  “二十八岁。”接上这一句话的是邢铭,他两眼仍是漆黑的颜色,令人不知他目光望向哪里,“昆仑当时,最年轻的核心弟子。”

  夏千紫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幻境之中,年轻的女剑修,伸手摸了一下师兄隆起的肚子,脓水破出来,流了她一手。

  她收回手,低下头,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哭,包括曾经跟她朝夕相处的几位昆仑师兄们。

  可是她没有。

  她只是一动不动,静静看着师兄腐烂的身体,好像已经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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