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6 阴曹有司(一)_师姐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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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6 阴曹有司(一)

  算师门地宫之行,昆仑仙灵各派都是临时发动而来,带的都是嘴巴严、懂事,已经开始参与门派大师的核心弟子。

  待到杨夕忽然吐血倒下,他们才赫然发现准备仓促,竟然没有带任何一个医修。各派大佬又刚刚好,没有任何一个是医道的专家。

  现场一阵兵荒马乱,细数经历背景,最擅长给人瞧病的竟然是沈从容。

  沈从容也不是专业的医修,至少他不信悬壶济世那一套。但他少年时离了师父,便一直是孤身一人。不见天日的地宫里,自己照顾自己,他不会都不行。

  沈从容两指一搭上杨夕的手腕,就蹙起了眉。

  “她怎么了?”花绍棠问。

  沈从容沉默着,似是不知怎么开口。

  “是不是炼狱图受了伤?”白允浪有些焦灼,等不住地问,“她这样维持心魔,是不是对身体消耗很大?这种手段,想也知道不容易,她一个练气修为……”

  “旧伤?”沈从容看了看人事不知的杨夕,“或许有吧。”

  又叹了口气,“引魔香的消耗,应该也是不小。她现在体内灵力是完全枯干的状态。但……这只是心魔幻境中断的理由。她吐血却不是因为这个。”

  此时的杨夕,已经被众人平放在地宫北角的白玉台阶上。

  苏不言因为年纪小,最适合被使唤。

  仙灵也好,昆仑也好,断没有惯着经世门的道理。

  于是堂堂经世门门主,乖巧地跪在杨夕身侧,拿了把小扇子,不停给杨夕扇风。

  杨夕身上正在发着高热。

  邢铭半跪在台阶边,手上拿着一张蘸了水的丝帕,给杨夕擦拭一身的血迹。

  而那血迹好像擦不完似的,难以想象刚刚她一边吐血,一边支撑着心魔幻境,到底是坚持了多久。她一声都没吭,而其他人,包括邢铭自己,心思被幻境的起伏牵动,竟也都没有注意到。

  “那她到底是怎么了?”

  邢铭施了一个浣水决,拧干丝帕,继续给杨夕擦手。那手刚大约是捂着嘴,到现在还淋淋漓漓的滴答着粘稠的血色。

  这事儿本来应该是换个女人来干更合适的,但是九薇湖没来。而昆仑这座和尚庙,也没什么其他的女人了……

  沈从容的眸光有些阴沉:“她只是……太老了。”

  苏不言的扇子一顿,抬起头来看着沈从容。

  邢铭手中的丝帕也停了下来,同样抬头看着沈从容。

  沈从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暗伤是有的,这法术的消耗也是大的。但根本的,还是她肉身已经老得撑不住了,讲得明白一点,就是她寿元已经尽了。正常情况下,她现就应该是个死人,一捧黄土。只是她身上不知有什么重宝,吊着她的命……”

  邢铭一只手正犹豫着,要去摘下杨夕的面具,闻言连忙触电似的缩了回来。

  如果说杨夕身上有什么吊命的重宝,这面具无疑是最可疑的。他先前犹豫,只是觉得小姑娘家家,未必愿意把苍老面容暴露于人前。现在却是,怕害死了她……

  “寿元尽了?”邢铭有点发愣地道。

  “寿元尽了是什么意思?”白允浪从地上弹起来,老师傅面对关门弟子的伤病,总是难免有点手足无措。

  一直在患得患失地转圈圈,还是花绍棠看着头疼,命令他就地坐下,才避免了众人都被他晃晕。

  他有些激动地道:“杨夕自己说在炼狱图里只待了六十年,她进去之前,骨龄也就是二十多岁。七七八八算一算,她最多才八十岁吧?就算练气期的修士也是修士,修士哪那么容易八十岁老死?

  “别说昆仑弟子还都服过五年分的岁月催,应该更能活才是!”

  “允浪!”花绍棠呵斥了一声,是看着方沉鱼等人都在,才没直接伸脚去踹他。

  白允浪一看花绍棠,两手捂住了脸,双肩微微颤抖。

  “她连一百岁都还不到……”

  花绍棠皱着眉,冷酷地道:“一百岁不到的多了。天下凡人,有几个能活过百岁?鸡圈里养的鸡鸭,三四个月都不到。你是不是也要去哭一哭?”

  白允浪其实没哭,他就是,心里难受。

  搭脉的沈从容,见状叹了一口气。

  他就知道白允浪会接受不了,也真没想到杨夕的身体已经这么糟。

  苏兰舟在沈从容面前蹲下来,既没去搭理白允浪,也没去搭理花绍棠。

  他很耐心地对沈算师笑一笑:“沈门主把脉,有几成把握?”

  沈从容默了默:“十成不敢说,但……她心肺肝肾都已是衰竭之兆。常人如此,早已是不活了。”

  苏兰舟看了看躺在那儿,单薄得好像一把骨头的杨夕,昏迷中的她,胸膛几乎看不出呼吸的起伏。

  伸出手掌,抓住了垂在榻边的手。像是提问,又像是感慨,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轻声道:“怎么会这样呢……”

  沈从容无奈苦笑:“寿元本就不是定数,所谓练气百岁,金丹三百,能真活到那个岁数的有没有五成都不好说。养尊处优,注意养生,自然活得久一点。可是杨夕……杨夕我是知道一点的,她少年贫苦,身体的底子本就不太好,南海死狱受过几次重伤,几乎致命。炎山秘境,又是一顿折腾,后来又……”

  沈从容下意识看了一眼邢铭。

  邢铭忽然一震。

  他理解了沈天算给他面子的未竟之言,也知道了杨夕短寿最重要的原因。

  是自己在天羽帝国的那一刀,一刀割喉。

  沈从容摆摆手:“杨夕的寿数,比常人短几乎是必然的。”

  苏兰舟伸出一只橘皮似的老手,指了指杨夕脸上的面具。

  “只要戴着,就能保住命吗?”

  沈从容摇摇头:“这就不是我有把握的了。也许是她求生欲特别强,也说不定。”

  其实关于生死,沈从容看得是很淡的。

  算师门是拿命换威能的道统,自幼生活在地下,一辈子几乎没晒过太阳,他自己都未必能活到八十岁。

  沈从容迟疑着开口,想要劝说点什么,比如节哀,比如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又比如其他的……一些什么。

  可是苏兰舟却忽然抬起头来,对沈从容笑了一笑:“多好的小姑娘,可惜了呐……”

  沈从容望着苏兰舟那张满脸褶子的橘皮老脸,忽然就说不出来了。他忽然想到,苏兰舟老成这个样子,整张脸都皱吧皱吧的,还有多少年寿元?

  昆仑苏兰舟,入道的时间比花绍棠还晚得多,而他能够当上昆仑的大师兄,是因为年轻的时候,他真的很强。

  惊采绝艳,无人争锋的那种强势。

  合道期修士的寿数,绝不止三千。这甚至不是什么养生不养生的问题,因为苏兰舟身为这世上为数不多的,正八经儿的合道修士,他甚至还没活到自己寿元的三分之一……

  沈从容的眼神有了震动。

  因为从他出生的时候起,昆仑的苏兰舟就是这么个老橘子,修真界好像都习惯了他垂垂老矣,又生龙活虎的样子。

  沈从容甚至从没想过去算一下,昆仑苏兰舟天命几何,以及……

  是什么经历,使他注定早夭。

  花绍棠道:“沈宫主能把杨夕叫醒吗?现在叫醒,会不会伤她性命?”

  沈从容看了看花绍棠:“最好还是找个专门的医修来,她症状简单,我能看懂。治病,我却算不得行家里手。”

  花绍棠一点头:“好,辛苦了。”

  然后花掌门转过头去看苏不言。

  紧接着,所有人都去看苏不言。

  苏不言顿时手足无措,险些掉了扇子:“……”

  手忙脚乱的捡起扇子,他匆匆道,“经世门天机阁,尤擅医道,但是时战机殿主离世得太突然,新的殿主还没选出来……”

  昆仑最强的医修是南宫狗蛋,那是作弊似的医道,救命不治病。而仙灵宫,他们的医修道统也不太普世,针对各种玄门法体而来。只有仙灵宫,那是真的认认真真研究医术人体的,凡人每年也有许多人上门求命。

  苏不言被花绍棠盯得压力山大,不自觉的声音越来越小:“要不,我传信回山门……问问?”

  花绍棠点头:“辛苦你了。”

  苏不言扁了扁嘴。

  果然十七岁的掌门人,是没人真拿你当掌门的,人家就只当你是个跑腿儿传话的。

  接近着,一串折扇掉进怀里,苏不言下意识搂了个满怀。

  抬头,是邢首座,刚刚收起的那一串经世门的传讯纸扇。

  而邢首座甚至没多看他一眼,一手攥着丝帕,皱着眉头盯着杨夕胸口一滩血迹,脸有点木。

  手脸脖子上的血,邢铭已经给杨夕擦干净了。

  胸前这一滩,他有点犯傻,下意识去看大师兄……

  然后白允浪也傻了。

  仙灵宫掌门方沉鱼一拍额头,摆了摆手:“行了,邢铭你起来,我来吧。看你那笨手笨脚的!”

  “……”邢铭真的已经是,昆仑来的这一群人中,最不笨手笨脚的那一个了。

  连忙起身,递过丝帕道谢:“有劳。”

  方沉鱼叹了口气,“这小姑娘,这次是整个修真界立下了大功。我伺候她一下,也是应该的……”

  两人错过身,方沉鱼刚要往台阶上坐下去。

  这么一闪眼,就听哇的一声,直接被喷了满脸的血。

  “抱歉……”杨夕竟然坐起来了,一手捂着嘴,刚擦净的手指间一转眼又是淅淅沥沥的猩红。

  “我们继续吧。”杨夕毫无波澜地说。

  方沉鱼拿丝帕擦了把自己的脸,一手猩红。

  “还能撑住吗?”花绍棠说。

  “要不要先歇歇?”白允浪问。

  “还是等医修来看一看吧。你现在这样,能不能撑到结束都不知道……”邢铭沉默了片刻,轻声道。

  杨夕一手捂着嘴,又是“哇”的一口。

  吐在地上,浑不在意地呸呸了两下。

  “用不着,我的身体,我知道。谁来了也无力回天。”她指了指脸上的漆黑面具,“这东西,本不该现于阳间。它能保我多久,没人说得准,抓紧时间吧……”

  杨夕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到白允浪,软软地说了一句:“师父,我想喝点儿水。”

  白允浪这回是真哭了。

  但好在,他还会点微末的水系法术,做师父的才显得不是那么没用。

  花绍棠点了点头。

  到这时候才能看出来,一派掌门,当世大妖的心有多硬。

  “把兜里续命的丹药什么的,都掏出来,不管有没有用,先给杨夕吞下去。”

  杨夕摆摆手:“别浪费了,要是有用,一开始我就提出来了,不至于跟昆仑客气。我现在,不是快死了,而是……”

  她话到此时,忽然哽住,半天没法出口。

  最终,叹一口气,指了指脸上的面具,望着众人。

  众人了然。

  她脸上那张面具,定然是事涉天道秘辛的。

  杨夕说不出来。

  邢铭直接在杨夕身后跪坐下来:“我来给你护法吧。”

  杨夕一顿,刚要开口说什么。

  花绍棠一摆手:“你起来。”

  杨夕默默闭上嘴。

  邢首座乖巧地起来了,花绍棠在杨夕身后盘膝坐下。两手搭在杨夕肩膀上,一股清凉的灵力,源源不绝地输入杨夕体内。

  杨夕感觉胸口火烧火燎般的烧灼感,舒缓了很多。

  喘息也不再像拉风箱似的费力。

  昆仑掌门人的声音平和,在身后温柔响起:“续命是没办法,但你发着高热,我的灵力,能让你舒服点。”

  杨夕点点头,她的确舒服了一点。

  因为这种,好像有人在背后保驾护航的感觉。

  再一次把引魔香摆在面前。

  苏不言还蹲在角落里拿着把纸扇,蔫头耷脑地不知跟什么人叽叽咕咕。似乎苏小掌门在门派内部又挨了一顿训斥,比如,掌门明明成功混进场,却不知道召唤门内弟子什么的。

  杨夕顿了一顿,开口道:

  “把陆百川叫来,合适不合适?”

  花绍棠面无表情地看了沈从容一眼,低声问杨夕:“你觉得需要?”

  杨夕轻轻点头:“六十年时间,不够我把八师叔的全部经历都变成心魔。我只挑拣了重要的,而且,还有些不成功。

  “但如果,他能把我看过的东西,至少是一部分,直呈出来的话……”

  杨夕闭了闭眼,我就是死,也对得起那些人了。

  花绍棠抬眼看邢铭:“制得住吗?”

  邢铭思忖了片刻,慢道:“七成把握。但是我能在他来之前,确定治不治得住。”

  花绍棠面无表情道,“此等大事,他要是都不能贡献点什么,那回头就直接剁了吧。反正没什么用。”

  苏兰舟轻声插言道:“应该会来,上次杀神降世的时候,他也来了。就是没起什么作用,但估计不是袖手旁观的意思,毕竟,杀神可能发现他,也是种风险。”

  说这话的时候,苏长老的橘子脸皱成一团,凭良心讲,他恨不得立刻剁了陆百川。

  仙灵宫那边,有一个管事弟子激动地愤恨出声:“他的战歌传承,还是从仙灵宫偷的!这种人怎么可信?他要是出手捣乱……比如……比如把杨夕劫持了怎么办?”

  掌门方沉鱼只给了他两个字:“闭嘴。”

  仙灵宫令行禁止倒是做得极好的。

  方沉鱼的脸色比苏兰舟还要难看得多。

  仙灵宫究竟在陆百川身上吃了多大的亏,下面的弟子管事甚至长老,远没有她清楚。

  更重要的是,修改了记忆,她一方面理智的知道那是个不知哪里来的骗子,一方面她又真的对陆百川有感情。记得小时候陆百川抱她,给她编小辫子。

  诸般种种,仙灵宫无人不恨他。

  但是这世界还用得上他。

  所以他还活着。

  方沉鱼冷醒地抬起头,看着邢铭:“仙灵宫,与陆百川的一切联系都断了。”

  邢铭公事公办地点头,很照顾仙灵宫众人的感受:“不必仙灵宫出手,昆仑也没人跟他有联系。但是我知道,多宝阁主百里欢歌,应该是能找到他的。”

  一面金丝镶边儿,雕着梅兰竹菊,一看就不是昆仑出产的双面镜联通了。

  百里欢歌挺欠操的声音响起来,挺意外的样子:“唷,邢首座这是想我了?我还以为,邢铭你跟我是绝交了呢!”

  邢铭眯着眼道:“陆百川你能找到吧?”

  “出什么事了?”百里欢歌从躺椅上坐起来。

  那动作像锈住了似的,有点困难,仔细看去,他鬓边的发根儿上,也染上了白霜。

  邢铭想起来,百里欢歌说过,他没几年好活了。

  百里欢歌换了郑重的神色,挥手遣散了他所在屋子里的一众手下,很知分寸地问道:“我能知道吗?”

  邢铭却道:“不能。你是凡人,抗不住任何人的搜魂,这也是为你好。”

  百里欢歌摆摆手,没脾气地:“邢铭你这张嘴可真是……把人杀了人还要谢谢你。行,我知道了。等我消息,半个时辰。”

  把人杀了人还要谢谢你……

  邢铭在关掉双面镜之后,看了杨夕一眼,有点儿发怔。

  杨夕点点头:“他只是预防万一的后手,我怕我时间不多了,就不等他了。”

  说罢,再次点燃了引魔香。

  弥漫的烟气,很快裹挟着隐约扭曲的光影,弥漫布满了整片地宫的空间。

  满地焦土,碎石瓦砾。

  铺满地面的荧光苔藓已然所剩无几,几无踪迹。

  这一次,杨夕呈现给众人的,是一副战后酆都的景象。

  残垣遍地,咽泣声声。

  原本满城闪烁的数万魂火,十不存一。

  “现在,我们可以进去‘阴曹有司’了。”魂火们聚集的最中心处,一簇湛蓝明亮的魂火平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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