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浪尖弄潮_大唐键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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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浪尖弄潮

  李汲对崔弃,确实是有一定好感的。

  一则他天性喜欢能干的女人,讨厌花瓶,或者在这个时代最常见的恪守三从四德,只知道相夫教子的那种妇女——其实青鸾也是因为善烹饪,对了李汲的胃口,他才会将之收在身边的。

  在家中时,他就时常蹩到厨房里去,倚靠着门户,旁观青鸾操刀执勺的身影,颇感身心舒畅、惬意。都说男人在认真工作的时候最有魅力,其实吧,女性同然,只是肯欣赏、能欣赏的男人不多罢了。

  当然啦,能干与否,在哪一个领域,到哪一个层级,也是有讲究的,如当初在青鸾之前派给他的那名官妓——叫啥名字,是什么长相,实话说李汲早就淡忘了——或者吕妙真家的素素姑娘,也不能说没有一技之长,但会弹琴,会做诗又如何了?李汲本人并无此等爱好,更无雅兴,自然难以欣赏。

  其实说白了,他希望自己身边的女人,能够跟自己有一定的共同语言,而不仅仅是瞧着养眼,或者是生育的工具、内帏的管家。

  具体到崔弃,那肯定是能够跟李汲有共同语言的——虽说两人还并没有就武技多作切磋、研讨——所以只要不是敌对阵营,李汲不大可能对小丫头心生恶感,甚至不至于视她有如空气。再者说了,细细瞧来,小丫头其实不丑啊,尤其这一身男装……

  可惜了,身子骨太单薄,若再魁梧……不,丰满一些更好……不过这年月很多底层百姓因为营养不良,普遍也都是类似小身板,崔弃扮上男妆,倒不至于太过扎眼。

  但此前他可从来没想过,要睡这小丫头,方才脱口而出“我向崔公要了你吧”,大致出于怜惜之情——你能想象这能翻墙越脊,能放飞剑的小丫头挽起袖子来洗衣、做饭、奶娃么?哦,在洛阳掖庭时,她也是洗过衣服做过饭的……那终究是伪装啊,不是真成了家庭主妇。

  然而崔弃却说:“我不愿与人做妾。”遂将李汲才刚冒出来的一丁点儿念头给彻底打消了。终究李汲出身赵郡李氏,如今还是官身,倘若娶个奴婢为妻,于法不容,于律不合;即便崔光远放崔弃为平民,自己娶她做正室,李泌那儿也是过不了关的。况且,奴婢的出身并不比官妓高贵,怎么可能让她踞于青鸾之上呢?我还怎么回家去面对青鸾?

  不过听闻此语,李汲对于崔弃,却不禁又多了一份敬重之意——难得啊,身份下贱却能有这般坚持的女人,这年月想也知道,必定凤毛麟角。随口问道:“若求正室,你便只能嫁于庶民甚至是奴仆了,你真的愿意?”

  崔弃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当年家主拾了我来,便交予一个无出的侍妾抚养,则妾媵如何受大妇的气,往往连奴婢都不如,我可是桩桩件件,全都瞧在眼中。故此发誓,即便为奴仆甚至于乞丐之妻,也不做达官贵人的小星!”

  李汲忍不住抬杠:“则皇家之妾,甚至是皇帝之妾,又如何?”

  崔弃斜瞥他一眼:“你以为我能做皇帝、亲王妾?”

  李汲笑道:“假设一下,问问罢了。我唐宫中之事,我知道的不是很清楚,但知前汉之时,奴婢是不成的……但平……百姓,都有机会嫁入宫中。好比汉景帝王皇后,就是后来生了武帝刘彻的那位,原本不但是平头百姓,抑且嫁做人妇,还生过一个女儿,却仍隐瞒其事,得入宫中。虽然初始为妾,最终母凭子贵,做上皇后、太后啊。

  “再如本朝则天皇后,她是太宗的妾,又做高宗的妾,谁能想到竟然平步青云,成为天后,甚至于称帝建号。所谓‘英雄不问出身’,且谁还没段坎坷经历,没有不遇之时啊,目光理应放得长远一些——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嘛。”

  崔弃横了他一眼:“你不会是想我把从家主处讨要来,去献给奉节郡王为妾吧?”

  李汲心道我真没琢磨过这事儿,你的联想力倒也丰富……嘴里却说:“奉节郡王是圣人长孙、皇太子长男,多半将来是有践祚之份的……”

  “休要耍笑,就我这模样,能够嫁为人妇已属侥幸,怎可能身入天家?”

  李汲本能地反驳道:“为何不可?你又不丑……”

  崔弃点点头:“嗯,仅仅不丑而已……”

  李汲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紧粉饰:“我是说,你的天姿其实不错,可惜不知道打扮……”突然间脑海中冒出崔弃白粉涂面,额贴花黄,颊抹双红,嘴唇上还上下两点的扮相,不由得暗自打了一个冷战。

  实话说,对于这年月女性惯常的妆容,他到现在也不是很能接受,遑论欣赏?平常在家中便时常嘱咐青鸾:你不出门,不必要艳抹浓妆,稍稍扑些粉,点些胭脂就足够了——若肯素面朝天最好。

  谁想崔弃的感觉竟然如此敏锐:“想到什么了?我若妆扮起来,会不会很吓人?”

  李汲忙道:“怎可能!我是在想,当代哪一种妆容,最为适合你……不期然脑海中浮现出庞掌饎的尊容,是以颤栗。”

  崔弃听他提到庞掌饎,也不自禁地一低头,轻轻笑出声来。

  李汲见她嫣然一笑,面部肌肉舒展开来,小巧的鼻子微微一皱,颊生两个酒靥,倒不禁眼前一亮。忙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什么正是如此?”

  “你得要笑,整天板张脸,还如同洛阳掖庭中装傻扮痴之时,那自然是不行的,但笑起来,便有十分相貌……”心里话说,我多少有点儿昧良心,满分肯定是到不了的——“为何不肯多笑笑呢?”

  崔弃闻言,反倒瞬间收敛起笑容来,冷冷地回复道:“这一路上,你便只有些疯话可说么?”

  李汲被迫痰咳一声,遮掩尴尬,随即脑海中思绪乱转,终于被他想起来一个话题:“我可曾对你说起过,你师祖之事么?”

  崔弃诧异地问道:“什么师祖?”

  李汲笑笑:“想是未曾说过。其实啊,焦静真如今的名字,唤作谢自然……”

  于是便将护送李泌前往衡山——当然,他没提具体地名——得遇谢自然,并险遭精精儿刺杀之事,大致向崔弃描述了一番。

  崔弃听的时候似乎挺认真,但李汲说完后,她却轻轻摇头:“我未曾正式拜师,因此那谢自然……或者焦静真,不算我什么师祖,她今如何,不关我事。”

  李汲问道:“你师父……教授你腾跃之术和飞剑的那位,今在何处?”

  崔弃随口答道:“死了。”

  斜瞥一眼,见李汲接不住话头,便又缓缓地解释说:“他本盗贼出身,又牵扯到周挚,则待将毕生技艺传授于我之后,家主便送他往归西天极乐去了。”

  李汲暗自一凛,心说崔光远你丫真狠——“难道他便不暗藏两手绝活儿,不肯教尽,以求活命么?”

  崔弃冷冷地一撇嘴:“谁知道呢?反正家主不在意。”

  “那你在意么?即便没有师徒之名,终有师徒之份。”

  “我为何要在意?”崔弃一挑眉毛,“若不是他相中了我,我便安心在崔府为婢,何必要受此奔波之苦?你当我很乐意与你同行么?”

  李汲心说哪有你这么说话的,这不是把话给谈死了吗?朝远处望望,宿头还远,被迫再别找话题:“你可识得西市的胡商康谦么?可知他背后靠山是谁?”

  崔弃板着脸道:“既然相赠金珠头面,你都收下了,又何必在意他背后是谁。”

  李汲心说果然,崔光远肯定还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呢,说不定他即将外放荆襄,特意把崔弃派来随我东行,也是要继续监视我的意思……便回答道:“受人恩惠,必当答报,怎可不知道究竟是何人的授意哪?你若知晓,还望实言相告。”

  “你猜?”

  “这个……委实猜不出来。”

  崔弃嘴角一撇:“家主还说李长卫玲珑心窍,料事甚准呢。”顿了一顿,提示道:“康老胡要找靠山,自须是执掌度支权柄之人,那些部吏、谏官,谁会来搭理他?但不是第五相公(第五琦),则你猜是谁?”

  商贾要寻靠山,那最好得要他的财产、运营之术,可以帮得到对方的本职工作,若仅仅献上厚礼,金钱投资,必定所费多而获利少。想当年康谦之所以去抱杨国忠的大腿,不仅仅因为杨某乃是当朝权相,还因为他身兼四十余使职并专判度支,直接负责国家财政呢。

  如今唐廷的财政大权,握在户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第五琦手中,此外东南财权由御史中丞领江淮转运使元载负责。不过康谦身在长安,主要商路是向西、向北,或南向荆襄,跟元载挨不上关系。那么崔弃说康谦的靠山不是第五琦,还能有谁呢?第五琦升任户部侍郎之后,度支郎中的职务又交给谁了?

  李汲皱眉思索,良久方才想起来——还有一个人!特么的我怎么把眼眉前的家伙给忘记啦……

  唐朝官制的主体,虽然是三省六部,但仍有不少秦汉旧部门遗留下来,比方说“九卿”,今为诸寺。汉代诸卿中,负责财政事务的有少府和治粟内史,治粟内史后改称大农令、大司农,唐代则改其衙署为司农寺。

  司农寺主掌仓储委积之事,领导上林、太仓、钩盾等署,及诸仓、诸汤、宫苑、盐池等监,也跟户部、工部一样,管理农工之事和商业流通,只不过职权范围要小一些,面对的不是全天下,而大抵是皇家产业。

  那么康谦把新后台设定为司农寺,也便顺利成章了,这也可以说明他为什么能够自请修缮驿站、道路,并由此上达天听,得到李亨的嘉奖。那么司农寺的主官叫什么?司农卿!谁为如今的司农卿?严庄!

  严庄通过崔光远跟自己吃了一顿饭,想要拉近关系,可能是觉得还不够吧,又拐着弯儿地指使康谦给自己送礼——这合理啊!

  李汲不由得问道:“严卿与崔公,情谊甚笃么?”

  崔弃不回答,只是撇撇嘴,李汲猜度她的意思,大概是:官场之上,都是利益相结,说什么“情谊”?

  李汲不由得“呵”了一声,说道:“既是他的礼,我倒要找机会还回去了……”当然只是说说罢了,这都接下来小半年啦,青鸾偶尔还会戴着出门,怎么还啊?

  崔弃问道:“你是顾虑他降人的身份么?”

  李汲摇头:“我顾虑此人心计甚深,而且阴暗,太过接近他,恐将罹祸……”

  “左右是康老胡送出的礼物,又何必顾虑司农卿?”崔弃似乎想笑,却又忍住了,“且你欲将那些头面送回,难道如夫人舍得么,不会寻你厮打么?”

  李汲“嗤”了一声:“又不是你,我难道怕她厮打不成?”话语出口,才觉出来不大妥当……但是吧,男人面对一个自己有些好感,又尚未婚嫁的大姑娘,嘴上还能把紧门,话赶话不挑逗几句的柳下惠,理论上不会太多。且崔弃终究不是宁国公主啊,李汲从来没想过要恭敬对待,跟她保持安全距离。

  好在崔弃貌似也并不以为忤,还说:“若是我,被夫君夺了头面首饰去,我便与他一飞剑!”

  李汲道:“可平素也不见你戴什么头面首饰……”

  崔弃冷冷地道:“你与我见过几次?说什么‘平素’。我是无有好的首饰头面,又不是不爱。”

  “崔公却也吝啬!”

  “我终究是婢啊,”崔弃轻叹一声,“家主对其妻妾,可是绝不会吝惜财帛的。不过说起来,将我从襁褓中养育长大,又使人传授武艺,家主不知道花费了多少钱……为人岂能贪心不足,再起奢望呢?”

  李汲笑道:“我今升了官,俸钱加倍,等回长安后买些头面,送你如何?”

  崔弃又是斜瞥他一眼:“算了吧,岂有自家妾侍不妆扮,却赠他人头面的道理?如夫人真要与你相厮打了。”

  “多少官员,家中自有妻妾,却送钱去平康坊,不是一般道理?”

  崔弃双眉一挑:“你当我是风尘女子么?!”

  李汲连连摆手:“不敢,不敢。你是风中精灵,浪尖上的弄潮儿,当代奇女子,我怎敢有丝毫轻慢之意啊?然你当日也收过那真遂的胭脂,如何不肯收我的头面?”

  崔弃大怒喝道:“休要提他!”提鞭一抽马臀,冲到前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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