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一动天文_大唐键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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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一动天文

  李汲思路发散之际,李俶突然转过头来对他讲话,他这才赶紧定定神,叉手回禀道:“都是圣人威德化被,元帅洪福齐天,我不过做了点小小的工作……”他明白李俶提起话头,就是要听自己详细禀报前情了,于是把离开长安之后……不,从弄死喻秀和之后,所历所经,详详细细地向李俶兄弟陈述了一番。

  所言七实三虚,大面上肯定不敢有所隐瞒,但具体到细节,凡是自己动脑子的环节,全都一语带过,还暗示其实是李泌的秘授机宜,至于动拳头的情节,则不厌其详,甚至于真站起身来,抡拳踢腿地比划给人看。

  虽然知道,自己的人设在崔弃那儿就已经崩了,继而又被沈妃用言语套出了真相——关键那两人没有先入之见——则沈妃很可能禀报李俶,李俶也有可能告知李倓……然而沈妃才刚入营,还没能跟李俶说上几句话,我这儿就先自己露个底儿掉,既丢脸也不好解释啊。

  再者说了,当世男子,多数瞧不起女人的见识,沈妃能信崔弃,李俶却未必肯信沈妃呢——我与李汲相识比你为早,亲眼所见,难道还不如你坐谈片刻吗?论起识人用人来,难道你一深闺女子,竟然比孤还强不成?即便心中有疑,也多半不会尽信吧。

  所以啊,我还是继续维持人设好了,该崩的时候,自然会崩,不必要主动伸手去推一把。

  一口气讲述了半个多时辰,听得李俶兄弟翘舌难下。李汲趁机掺私货,说:“在某看来,那许叔冀颇不是东西,毫无忠勇之心,而有首鼠两端之迹,元帅当夺此人兵权,访查过往恶行,严加惩处——睢阳满城军民,多半可以算是死在此人手上!至于贺兰节帅,也甚是庸懦,难当大任……”

  李倓首先点头:“所言正合孤意。”随即转过头去望向李俶。李俶却略略沉吟,然后说道:“河南尚未底定,张相(张镐)正督诸军戡乱,继而还将渡河北取河东——暂时还不宜罢黜许叔冀,且待战后吧……

  “至于贺兰进明,圣人既命张相节度河南,不日便将召之还朝,想来不会再加重用了。”

  李汲心说你就是万事求稳,不打算担责任呗,我看那许叔冀啊,迟早会让你吃到苦头!

  反正自己针是扎下了,也不便喋喋不休,反而惹人讨厌,于是转换话头,问道:“睢阳之行,某深感张中丞忠节无双,南霁云勇猛无对——一对一的厮杀,李汲自命不弱于人,偏偏打不过南八。不知他二人可还安好么?”

  李倓帮忙李俶回答道:“张巡、许远,皆久饥得病,已被舆归长安救治了,性命无虞,且圣人必予厚赐。至于南霁云、雷万春等,已转隶张相麾下,北定濮、曹——孤闻你适才所言,亦深羡睢阳诸将之勇,期有相识之日。唯你所言宁陵城使廉坦,在张巡所报战殁功臣名录上,曾见其名……”

  李汲闻言,不禁感伤,垂下头去。李倓乃催促道:“自归洛阳后,你又是如何潜入掖庭的,可备悉道来。”

  李汲道:“乃是郁泠安排,使宫中一老宦引带……”

  说了几句,李俶还没表态,李倓先道:“如此说来,此老宦亦于我……于王兄有大恩也,当使郁泠寻见,即召入府,供养余生。”转过头去,以目相询,李俶这才点头:“贤弟所言有理。”

  等说到崔弃现身,终于轮到李俶插嘴了:“此女又是何人?”

  李汲想了想,含糊回复道:“我也不知……恐是朝中某大老所遣,与沈妃是旧识,元帅可归帐后询问沈妃殿下。”

  再说到回纥兵入城劫掠洛阳女子,李俶不禁叹息:“叶护率意而行,哪里当我是兄啊……”言下颇有憾意,但遗憾的分明不是回纥兵仍要抢人,而是——竟然也不过来先跟我打个招呼!

  李倓一瞧李汲的脸色有些不对,赶紧帮忙遮掩:“叶护若禀报元帅,元帅岂能容他肆意妄行啊?是以他才连夜传命,使回纥兵先入洛阳。好在李汲深怀悲悯之心,已为元帅解此难题了……”便将以锦缎赎唐女的事情讲了一遍,最后说:“此事弟已命杨公南处置,必不负王兄所托。”

  李俶点点头:“如此甚好。”此外也再没有别的什么表示。

  李汲心说你跟你弟啊,高下之别,就此分明!不过这么一来也好,李倓代我说了,就不必要我再琢磨该怎么重构自己跟帝德他们的言辞折冲啦。

  元帅、司马,军务繁忙,特意抽出时间来听李汲汇报工作,那是因为事关洛阳城内状况,得先听了心里才有底,李俶方敢踏实进城。故而等李汲将前情后事讲述完毕,李俶便命其出帐——“长卫劳乏竟月,且下去好生歇息吧。既立奇功,待孤进东都之时,当命卿随驾同行。”不会再跟进长安那样,把你扔城外头了。

  李倓主动送李汲出帐,李汲趁机就问了——其实早想问,一直没得着机会——“家兄见在何处?”

  李倓告诉他,攻取长安后不久,李泌便不顾李亨的反复挽留,最终还是辞官归去了。

  这本是意料中事,不过接下来李倓所说的一番话,却是李汲所没有想到的——

  “据传此前圣人曾咨于长源先生,待平叛后如何封赏有功之臣,长源先生进封建之策……”

  听到这里,李汲略略瞥过头去,观察李倓的表情,却没能瞧出任何可能的态度——或赞赏,或反对——来。只听李倓继续说道:

  “圣人乃道:‘若长源,当如何封赐啊?’长源先生说:‘臣绝粒修道,又无家室之累,禄位、封土,皆非所需。但求功成之后,能枕天子之膝而眠,使有司奏客星犯帝座,一动天文,于愿足矣。’”

  李汲心中暗笑,别说你枕皇帝之膝了,就算爬皇帝头上拉屎,天象也不会因此而改变吧。李泌这家伙是真修仙修傻了呢,还是以此为借口,以示无欲无求,从而打消皇帝可能对他的,以及群臣必然对他的猜忌呢?多半是后者吧。

  “前日长卫你去后不久,长源先生尚在雍县,圣人潜入其寝室,登床,扶其首置于自膝上。长源先生惊觉后,趁便辞去。”

  李汲暗道:李亨你有点儿过份啊!

  就表面上看来,李亨自知挽留不住李泌,因而如其所愿。但若你挽留之意甚坚,完全可以用此事做借口,坚决不放人嘛,我不信皇帝想留一个人的心留不住,想留一个人的形还能留不住?你这分明是在催促:大功将成,夙愿已偿,长源你可以走了。

  我早就瞧出来那家伙不是个东西了!

  还有李俶,居于深宫之中,但示忠孝之节,恭谨之仪,又肯礼贤下士,坦坦然有君子之风,除了对儿子略微严厉点儿,对老子的妄行几乎不敢规劝外,瞧不出什么大毛病。自己当日还暗中拿他比过曹丕呢。谁想就任元帅,继而领军出征后,软弱无能的各种毛病全都暴露了出来,香积之战后不听仆固怀恩之计,长安城下只敢跪求叶护太子,到了洛阳,回纥兵先期入城抢掠,竟然置若罔闻——起码是后知后觉,还不怎么在意。

  想那魏文帝曹丕,虽然当皇帝不算一流,治县、留守,皆能适任——关键人还写得一手好文章——你李俶拍马也追不上啊!李俶这个行军元帅完全就是摆设,规复两京,完全是贪天之功!

  总而言之,李俶就跟他老爹一般废物,只是还没有他老爹那种骨子里的坏罢了——不过真等当了天子,这人还会堕落成啥样儿,那就不好说了。

  反倒是李倓,虽然出身帝王之家,天性豪奢,并轻视平民百姓,总比他爹他哥要多点儿担当,而才能方面,也在中人之上……

  果然封建帝王,以万方而奉一人,以一人而制天下,烂树杈上结不出好果子来,也就光烂皮还是连心烂的区别罢了。可惜大环境所限,想要在这个时代做一番事业出来,利国益民,还非得傍着这些孤家寡人才行……我可算明白李泌为啥一心隐居,不想过多掺合朝政了。

  那我又该怎么办呢?

  算了,多想头疼,不如早眠。

  ——————————

  翌日清晨,得报已将洛阳城内的叛军搜捕干净,且回纥兵在得了所许的锦缎后,也释放所掳女子——有没有放干净,谁都不清楚——退至城外,李俶这才盛排仪仗,进入东都,且命李汲策马紧随其后,算是给足了李汲面子。

  虽然李汲并不在乎。

  通衢大道皆已连夜清扫干净,百姓们都被驱逐出来伏跪道旁,不少人手托香案,叩首高呼道:“万岁,万岁!贤王救我一城生灵!”

  李俶缓辔而行,志得意满之态溢于言表。李汲跟在后面,却不由得胡思乱想——老百姓所感激的“贤王”,是一人是两人?若是一人,究竟是指哪一个?

  入城仪式结束后,陈桴、贾槐等同行东来之人便寻到李汲,邀去聚饮。洛阳方被兵燹,又被叛军和回纥兵抢过两回,物资奇缺,还得现从周边郡县调输,所以他们好不容易找到南市一家看似很高档的酒肆,陈桴指指头上红帕,以神策军将身份占了个大单间儿,主人家苦着脸端上来的却也只有些粗食薄酒而已。

  贾槐拍案大骂,陈桴直接掷出一贯钱来,厨下才终于又切了几片腊肉,蒸熟了奉上。他们本是按照新兴习俗,共围一张宽几而坐,所以腊肉也只盛了一盘,就摆在几案正中。李汲这些天一直素着,难得见肉,也不客气,一筷子就便夹走了大半,直接填入口中,然后齁得连连灌酒。

  幸运的是,仆固怀恩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众人所在,半道杀将出来,还命军士扛着半扇新猎得的野狗下厨,并自将一瓶烧酒置于案上,口称:“军中不许饮酒,我藏此酒已然月半,今日乃与诸君痛饮!”

  贾槐和云霖都有些怕他,不敢搭腔,甚至于不敢抬头正视;陈桴却急忙将店中劣酒倾了,端起烧酒瓶来先给仆固怀恩面前酒盏满上,又给李汲和自己满上——那俩货就算了吧,不值得老爷伺候——然后举盏敬道:“将军此番勤王立功,想必又要高升了吧?”

  仆固怀恩“哈哈”大笑,说:“元帅已许了我一个节度使也!”随即端起盏来,一饮而尽。

  陈桴忙问:“未知屯兵何郡,或者何军哪?”

  仆固怀恩道:“这谁晓得……暂且还当在河南,两京之间,好调动兵马,继续剿贼,挺进河北、幽州……”

  随即笑问李汲:“洛阳之事既了,可愿随我去么?”

  他为啥巴巴地跑过来,参加两名低级武官加两个白身的酒宴?就是为了招揽李汲啊。

  李汲端起酒盏来,小小呡了一口——这玩意儿就是“烧酒”?根本没啥味道嘛。看起来,这个年月还没有发明,或者起码没有普及蒸馏酒,还多是纯发酵的低度货啊。他对于自己的前途还有些迷茫,因而并不直接回应仆固怀恩,只是笑笑说:“行军未罢,且看元帅安排……”

  仆固怀恩还以为李汲担心李俶不肯放人,便道:“我自会去向元帅恳请。”

  陈桴趁机插嘴道:“未知叛贼几时能灭,我等外军何日折返……”

  仆固怀恩瞥他一眼:“怎么,颇思家乡么?”

  陈桴苦笑道:“乡梓若安,其谁思之?奈何……

  “吐蕃去岁便大举东出,践躏西平、安昌,陷威戎、神威、定戎等军,破石堡城、百谷城、雕窠城,将次及于临洮……父老必定倚门而望,企盼儿男西归,我等却……”

  说着话,眼眶竟然都有些湿润了。

  “啪”的一声,仆固怀恩抬手一拍几案,案上碟儿、盏儿全都是一跳。只听那老将破口大骂道:“都是安禄山那狗贼做的孽!天宝八载苦战石堡城,我虽未曾与役,却也往城上填了一个儿子、两个侄子。石堡城既下,官军挺进西海,建神威军,且趁胜南扼大非川,西取伏俟城,北穿祁连山,差一步便到星宿川——吐蕃几不足为陇右之患!

  “然而那死胖子一闹,朝廷仓促难防,以致两京失守,被迫要调河西、朔方、陇右,乃至安西、北庭的镇兵东剿,竟然十数年辛苦所得土地,被蕃贼一秋便又重夺回去了!思之实在令人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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